坐高唐到济南的黑车时,替一位大叔垫付车费,他无意中救了我一命
发布时间:2025-10-30 11:20 浏览量:2
车里一股子说不清的味儿。
不是烟味,也不是汽油味,是那种旧东西放久了,混着汗味和一种廉价香水,再被夏天的太阳一晒,发酵出来的味道。
黏糊糊的,像张网,罩在每个人的脸上。
我缩在后座的角落里,头靠着发烫的车窗玻璃,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绿。
高唐的玉米地,一望无际,绿得有点晃眼。
司机是个黑瘦的男人,胳膊上搭着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毛巾,时不时抄起来擦一把脸上的油汗。
他开得飞快,车子像个铁皮罐头,在国道上颠簸着,随时都要散架。
副驾上坐着一个年轻姑娘,戴着耳机,从上车就没说过一句话,像一株种在车里的植物。
我旁边,就是那位大叔。
他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,领口都磨破了。
皮肤是那种常年在太阳底下晒出来的黑,不是健康的古铜色,是带着点干裂的,像老树的皮。
他的手,就放在膝盖上,那双手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。
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手背上青筋暴起,像盘踞的蚯蚓,关节粗大,布满了深深的浅浅的口子和老茧。
那是一双干过无数农活,被生活打磨得粗糙无比的手。
他一上车就带着一股土腥味,还有点汗酸味,不难闻,就是很……真实。
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,带着泥土的气息。
他很局促,身体绷得紧紧的,尽量不碰到我,在我们之间留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。
我为什么要坐这趟黑车?
因为我等不及了。
我要去济南,去那个我们曾经叫做“家”的地方,做个了断。
把我的东西搬出来,把她的东西留下,把那把钥匙,还给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。
心里堵得慌,像塞了一团湿棉花,喘不过气。
正规的客车要等一个多小时,我一分钟都不想多等。
就在车站门口,这辆黑色的桑塔纳像个幽灵一样滑到我面前,司机探出头,“济南,济南,还差两位,马上走。”
我没犹豫,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。
那位大D叔,是最后一个上来的。
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,上车的时候很费劲,司机不耐烦地催了他两声。
他嘿嘿地笑着,一脸的歉意,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和那个大袋子都塞进车里。
车子就这么晃晃悠悠地上路了。
一路无话。
只有发动机的轰鸣,和风从车窗缝里灌进来的呼啸声。
我的思绪,也像这窗外的风景一样,乱七八糟地倒退。
我想起她笑的样子,想起我们在出租屋里,用一个电饭锅煮火锅,热气熏得我们俩满脸通红。
想起我们吵架,她把杯子摔在地上,那清脆的碎裂声,好像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。
心,一阵阵地抽痛。
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?
明明那么好过。
我把头埋得更深,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表情。
车里的空气越来越闷,我感觉自己像一条快要脱水的鱼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车速慢了下来,济南到了。
高楼大厦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,把天空切割成一块一块的。
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压迫感,瞬间就把我包围了。
司机把车停在一个路口,回头说:“到了啊,一人五十。”
副驾的姑娘很利索地扫了码,推开车门就走了,自始至终没看我们一眼。
我拿出手机,准备付钱。
就在这时,旁边的大叔,用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。
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,脸上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,越来越浓。
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,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“师傅……俺……”他开口了,声音有点沙哑,带着点颤抖,“俺的钱袋子……好像……好像掉了……”
司机的脸,一下子就拉了下来。
“掉了?我说大叔,你别跟我来这套啊,我这一车油不要钱啊?”他的声音又大又冲,充满了不信任。
“不是不是,”大叔急得脸都红了,“俺真不是那意思,俺上车的时候还在呢,咋就没了……”
他一边说,一边又开始笨拙地翻找,甚至想钻到座位底下去看。
那个蛇皮袋被他弄得哗啦哗啦响。
“行了行了,别找了!”司机不耐烦地打断他,“我告诉你,今天这钱,你一分都不能少!不然你别想下车!”
大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他看着司机,嘴唇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那双眼睛里,充满了无助和屈辱。
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被五十块钱,困在了一辆破旧的桑塔纳里。
那一刻,我心里的那团湿棉花,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。
我自己的那点破事,那点失恋的痛苦,在这样一个男人真实的窘迫面前,忽然显得那么矫情。
我没说话,直接点开付款码,对司机说:“师傅,我帮他付了吧,一百。”
司机愣了一下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大叔,眼神里的怀疑变成了惊讶。
“你俩认识?”
“不认识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司机没再说什么,拿过手机扫了我的码。
“滴”的一声,交易完成。
“行了,下车吧。”司机的语气缓和了不少。
大叔还愣在那里,他呆呆地看着我,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在闪动。
“小伙子……这……这咋行……”他结结巴巴地说。
“没事,大叔,下车吧。”我对他笑了笑,虽然我知道自己笑得肯定比哭还难看。
我先推开车门下了车。
一股热浪扑面而来,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。
大叔也跟着下来了,他把那个沉重的蛇皮袋从车里拖出来,立在地上。
黑车一脚油门,喷出一股黑烟,消失在车流里。
路口人来人往,我们俩站在那,显得有点突兀。
“小伙子,你……你叫啥名?你家住哪?俺……俺一定把钱还你!”大叔拉着我的胳膊,很用力,好像生怕我跑了。
他的手心全是汗,又热又糙,像一块砂纸。
“真不用了,大叔。”我挣了一下,没挣开。
“那不行!那绝对不行!俺不能占你这便宜!”他很固执,眼睛瞪得大大的,里面满是焦急和真诚。
他越是这样,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。
“大叔,你要是真过意不去,”我想了想,说,“你就当……我提前行善积德了。”
我说的是真心话。
那一刻,我真的希望,这个世界上能有一点点的好运,分给我,也分给他。
他好像没听懂,还是那么执着地看着我。
他忽然想起了什么,弯下腰,手忙脚乱地去解那个蛇皮袋的口子。
袋子口用一根麻绳系得很紧,他解了半天,手指都发白了,才解开。
他把手伸进袋子里,掏了半天。
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木头香味,从袋子里飘出来。
他终于掏出了一个东西,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,递到我面前。
“小伙子,这个……你拿着!”
我低头一看,愣住了。
那是一只木头鸟。
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,大概有我巴掌那么大。
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木头,颜色很深,带着天然的纹理。
雕工谈不上精致,甚至有些粗糙,但线条很流畅,小鸟的样子活灵活含糊糊的,歪着头,好像在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。
鸟的身上,没有上漆,只是打磨得很光滑,摸上去有种温润的质感。
“俺……俺没啥好东西,”大叔的脸又红了,“这是俺自己没事的时候,用枣木疙瘩刻的,不值钱……你……你就当个玩意儿,拿着……”
他的眼神里,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期待。
我看着那只木头鸟,又看看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。
我能想象,就是这双手,握着刻刀,在枣木上,一点一点,把这只小鸟的形状给抠了出来。
那得花多少时间和耐心啊。
我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,忽然就软了。
我伸手,接过了那只木头鸟。
鸟身沉甸甸的,带着大叔手心的温度。
“谢谢你,大叔。”我说。
“该俺谢谢你!该俺谢谢你!”他见我收下了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,牙齿有点黄。
“小伙子,你是个好人,好人一定有好报!”
他反复说着这句话,然后背起那个蛇皮袋,冲我摆了摆手,转身汇入了人流。
他的背影,有点佝偻,但走得很稳,一步一步,很快就消失不见了。
我站在原地,手里握着那只木头鸟,心里五味杂陈。
五十块钱,换了一只木头鸟,和一个“好人有好报”的祝福。
值吗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心里那团湿棉花,好像被阳光晒干了一点,变得轻了,也松了。
我把木头鸟揣进裤子口袋里,口袋被坠得鼓鼓囊囊的。
然后,我深吸了一口气,朝着那个我既熟悉又恐惧的方向,走去。
那个小区,还是老样子。
门口的保安换了人,看了我一眼,没拦。
楼下的那棵大槐树,枝叶更茂盛了,把阳光筛成一片片破碎的金子,洒在地上。
我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,三楼。
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,每一步,都像踩在我的心上。
我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,站了很久。
从包里摸出那把钥匙,冰凉的金属,硌得我手心生疼。
我曾经以为,这把钥匙能打开一个家。
现在才知道,它只能打开一间房子。
钥匙插进锁孔,转动。
“咔哒”一声,门开了。
一股尘封的味道,扑面而来。
屋子里拉着窗帘,光线很暗,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灰尘。
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,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。
客厅的沙发上,还放着我们一起买的抱枕,只是颜色好像暗淡了些。
茶几上,放着一个空了的杯子,杯口有一圈淡淡的口红印。
我的心,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。
书架上的书,衣柜里的衣服,卫生间里的牙刷……
每一样东西,都像一个开关,一碰,就打开了一段回忆的闸门。
这本《百年孤独》,是她生日时送我的,扉页上还写着,“希望你不孤独”。
这件白衬衫,是第一次见她父母时穿的,她帮我熨了三遍。
这个牙刷,我们买的是情侣款,她的那支,已经不见了。
我像个机器人一样,机械地把属于我的东西,一件一件地装进箱子里。
我不敢去想,不敢去回忆,我怕自己会崩溃。
可那些回忆,就像屋子里的灰尘,无孔不入。
它们钻进我的鼻子里,眼睛里,心里。
酸涩,拥堵。
收拾到最后,只剩下卧室了。
我推开卧室的门。
床上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,像一块豆腐块。
那是她的习惯。
床头柜上,还放着我们的合影。
照片里,我们笑得那么开心,在海边,背后是蓝天白云。
我伸出手,想把那张照片拿起来,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。
我不敢。
我怕一拿起,那个用回忆筑起的脆弱堤坝,就会瞬间崩塌。
我站在卧室中央,环顾四周。
这个小小的空间里,曾经充满了我们的欢声笑语。
现在,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。
和深入骨髓的,冷。
一种巨大的无力感,像潮水一样,从四面八方涌来,瞬间就把我淹没了。
我图什么呢?
我这么努力地工作,这么小心地维系,最后,还是什么都没剩下。
那个说要陪我一辈子的人,就这么轻飘飘地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,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壳。
有什么意思呢?
活着,到底有什么意思呢?
这个念头,像一颗黑色的种子,一旦在我心里发了芽,就开始疯狂地生长。
它长出藤蔓,缠住我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
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。
我走到窗边,拉开了窗帘。
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,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。
窗外,是车水马龙的城市,是喧嚣的人间。
可这一切,都和我无关。
我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。
三楼,不高,也足以了结一切了吧。
我把手,搭在了窗框上。
只要我再往前一步,所有的痛苦,是不是就都结束了?
就在这时,我的手,碰到了口袋里那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是那只木头鸟。
我鬼使神差地,把它掏了出来。
在明亮的阳光下,我才看清了它的细节。
枣木的纹理,像一圈圈的年轮,在鸟的身上流淌。
雕刻的刀痕,还清晰可见,带着一种朴拙的力量。
那双用刀尖点出来的眼睛,黑黑的,小小的,却好像真的有生命一样,静静地看着我。
我把它放在手心里,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。
那温润的,带着一点点粗糙的触感,从我的指尖,一直传到我的心里。
我的脑海里,又浮现出那位大叔的脸。
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他那憨厚又局促的笑容,他那句“好人一定有好报”。
一个为了五十块钱,在陌生人面前窘迫到脸红的男人。
一个靠着一双粗糙的手,在坚硬的木头上,雕刻出柔软生命的人。
他的生活,一定比我苦得多吧?
可他,还在努力地活着。
还在用自己的方式,创造着一点点的美好。
而我呢?
我有什么资格,就这么轻易地放弃?
就因为失去了一个人,就要否定整个世界吗?
我握着那只木头鸟,手心,渐渐地出了汗。
它像一个沉甸甸的锚,把我那颗即将飘走的,轻飘飘的心,给拽了回来。
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。
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,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。
屋子里的光线,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。
我长长地,长长地,吐出了一口气。
那口气,带着胸腔里所有的郁结和沉闷。
我把木头鸟,重新放回口袋里,贴身放好。
然后,我转过身,走出了卧室。
我把最后一个箱子封好,拖到门口。
屋子里,空了。
我的心里,也好像空了一块。
但那种空,不再是绝望的黑洞,而是一种可以被新的东西填满的,空间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屋子,把那张合影,面朝下,扣在了桌子上。
然后,我拿出那把钥匙,放在了茶几最显眼的位置。
再见了。
我在心里,轻轻地说。
我关上门,门在身后“咔哒”一声,落了锁。
这一次,是真的结束了。
我拖着箱子,走下楼。
阳光把我的影子,拉得很长。
我忽然觉得,有点饿了。
是那种很久没有过的,真实的,生理上的饥饿感。
我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,加很多很多的辣椒。
就在我拖着箱子,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,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。
不是饭菜的香味,也不是汽车的尾气味。
是一种……很特别的味道。
有点像木头的清香,又有点像某种植物的味道。
我下意识地,把手伸进口袋,摸了摸那只木头鸟。
那股味道,好像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。
我把它拿出来,凑到鼻子前闻了闻。
没错,就是这股味道。
很淡,但是很清晰。
枣木,原来是这个味道吗?
我以前怎么从来没闻到过。
也许是之前车里的味道太杂,也许是刚才屋子里的情绪太浓,我忽略了它。
现在,站在开阔的马路上,这股清冽的木香,就变得格外明显。
它像一股清泉,洗涤着我的嗅觉,也让我的头脑,清醒了不少。
我拖着箱子,在路边找了一家面馆。
要了一碗牛肉面,特意嘱咐老板,多放辣。
面很快就上来了,红彤彤的一大碗,热气腾腾。
我拿起筷子,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。
辣味,瞬间就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开来。
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。
可我却觉得,无比的痛快。
好像所有的委屈,不甘,和痛苦,都随着这眼泪,一起流了出去。
一碗面,我连汤都喝得干干净g净。
吃完饭,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。
身体里,有了力气,心里,也有了。
我没有马上找地方住,而是拖着箱子,在济南的街头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天色,渐渐地暗了下来。
城市的霓虹灯,一盏一盏地亮起,把夜空都染成了橘红色。
我走到泉城广场,看到很多人在散步,跳广场舞。
音乐声,说笑声,孩子的哭闹声,交织在一起,充满了烟火气。
我找了个长椅坐下,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一切。
我把那只木头鸟,又拿了出来,放在手心里,静静地看着。
在霓虹灯的光影下,它的轮廓,显得更加柔和。
我忽然觉得,它不仅仅是一只鸟。
它是一种象征。
象征着,即使在最艰难,最窘迫的境地里,人依然可以保留着创造美好的能力,和给予善良的本能。
那位大叔,他可能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那片土地。
他的世界,可能只有那一亩三分地。
可他的心,比很多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,都要宽阔。
他用五十块钱,给我上了一堂课。
一堂关于尊严,善良,和生命力的课。
我把鸟收好,站起身,准备去找个旅馆,先住下。
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了。
我得好好想想,接下来,该怎么走。
就在我转身的瞬间,我忽然又闻到了那股味道。
那股淡淡的,清冽的木香。
但这一次,好像有点不一样。
味道里,似乎夹杂着一丝……别的什么。
很淡,几乎难以察觉。
我皱了皱眉,没太在意。
也许是广场上什么花坛里飘来的味道吧。
我拖着箱子,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快捷酒店,开了个房间。
房间很小,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个独立的卫生间。
我把箱子放在墙角,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床上。
太累了。
身体累,心更累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
脑子里,像放电影一样,把今天发生的一切,又过了一遍。
从坐上那辆黑车开始,到遇见那位大叔,再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,最后,是手里这只温润的木头鸟。
人生,真是奇妙。
你永远不知道,在下一个路口,会遇见谁,会发生什么事。
你以为的绝境,也许只是一个转角。
我把木头鸟从口袋里拿出来,放在了枕头边。
那股清冽的木香,萦绕在我的鼻尖。
闻着这个味道,我感觉很安心。
我翻了个身,闭上眼睛,很快就睡着了。
这一觉,睡得特别沉。
没有做梦,没有惊醒。
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了。
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金色的光带。
我伸了个懒腰,感觉骨头都发出了“咔咔”的响声。
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。
我坐起身,拿起枕边的木头鸟。
那股味道,好像又浓了一点。
而且,我终于分辨出,那夹杂在木香里的,到底是什么味道了。
那是一种……类似于药草的味道。
很特别,我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,但闻起来,让人觉得很舒服,很提神。
难道,这枣木,本身就带这种味道?
还是说,大叔在雕刻的时候,用什么东西浸泡过?
我心里充满了好奇。
我把鸟翻来覆去地看,想找出点什么线索。
在鸟的肚子底下,我发现了一行很小很小的字。
字是用刀刻上去的,歪歪扭扭,像小孩子的笔迹。
我仔细辨认了半天,才看出来,那是一个地址。
山东,菏泽,曹县,某个村,某个门牌号。
后面,还有一个名字。
“刘山。”
刘山。
这应该就是那位大叔的名字吧。
他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,刻在了这只鸟的身上。
他是怕我找不到他还钱吗?
还是说,他送出的每一件作品,都会留下自己的印记?
我看着那行小字,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。
我想去找到他。
不为别的,就想当面,再跟他说一声谢谢。
谢谢他,在我最狼狈,最绝望的时候,拉了我一把。
虽然,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。
这个念头,一旦出现,就再也压不下去了。
我立刻拿出手机,查了一下从济南到菏泽曹县的路线。
不远,坐火车,几个小时就到了。
我决定了,就今天,马上去。
我迅速地洗漱,退房,拖着那个依然沉重的箱子,直奔火车站。
箱子里,装着我的过去。
而我,正要去寻找一个新的开始。
坐在去往菏泽的火车上,我的心情,是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,心里不再是那种逃离的仓皇,而是一种奔赴的期待。
我把木头鸟拿出来,放在小桌板上。
阳光照在它身上,泛着一层柔和的光。
那股好闻的味道,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。
旁边座位的一个大妈,好奇地问我:“小伙子,你这是个啥宝贝啊?闻着怪香的。”
我笑了笑,说:“一个朋友送的,是个念想。”
大妈点点头,“嗯,这木头闻着就不是一般的木头,提神醒脑的。”
我心里一动。
提神醒脑?
难道,这真的是一种什么特殊的木料?
火车到了曹县。
我又转了一趟去往那个村子的班车。
班车很破,一路颠簸,车上挤满了带着各种农产品的乡亲。
空气里,混杂着汗味,尘土味,和瓜果的香甜味。
这种味道,让我想起了那位大叔身上的味道。
那么的真实,那么的有生命力。
经过一路的打听,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村子。
村子不大,很安静。
白墙灰瓦的房子,散落在绿树和田野之间。
鸡犬相闻,炊烟袅袅。
我按照木头鸟上刻的地址,找到了刘山大叔的家。
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,院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,虚掩着。
我站在门口,犹豫了一下,还是抬手,敲了敲门。
“咚,咚,咚。”
“谁呀?”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门开了,一个和刘山大叔年纪相仿的女人,探出头来。
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,头发有点乱,看到我,眼神里充满了警惕。
“你找谁?”
“阿姨您好,”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诚一点,“我找刘山大叔。”
“你找他干啥?”女人的警惕心更重了。
“我……我是他的一个朋友。”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
“朋友?”女人上下打量着我,摇了摇头,“俺家老刘,没你这么年轻的朋友。”
说着,她就要关门。
我急了,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木头鸟,递到她面前。
“阿姨,您看这个,这是刘大叔送给我的。”
女人看到那只木头鸟,愣住了。
她脸上的警惕,慢慢地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复杂的神情。
有惊讶,有疑惑,还有一丝……悲伤。
她伸手,颤抖着,从我手里接过了那只鸟。
她用粗糙的手指,反复地摩挲着,眼圈,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你……你是从哪儿得来的?”她抬起头,看着我,声音哽咽。
我把那天在黑车上发生的事情,原原本本地,跟她说了一遍。
她静静地听着,眼泪,顺着脸上的皱纹,一滴一滴地往下掉。
听完之后,她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,拉开门,对我说:“小伙子,你进来吧。”
我跟着她,走进了院子。
院子里,种着一些蔬菜,长得很茂盛。
角落里,堆着一堆木头,旁边还有一些刨花和木屑。
屋子很简陋,水泥地,墙壁也有些斑驳。
但收拾得很干净。
她让我坐下,给我倒了一杯水。
“小伙子,谢谢你。”她看着我,很认真地说,“谢谢你,帮了他。”
“阿姨,您别这么说,是我该谢谢他。”
她摇了摇头,眼泪又下来了。
“俺家老刘……他……他已经不在了。”
我的脑子,“嗡”的一下,一片空白。
不在了?
什么叫……不在了?
“阿姨,您……您说什么?”我的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他走了,上个月走的。”女人说着,泣不成声,“就是他从济南回来的第二天,人就不行了……”
我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地攥住了。
怎么会这样?
那天,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还好好的啊!
“他……他得了什么病?”
“肝癌,晚期。”女人说,“去济南,就是去省立医院拿结果的。医生说,没几天了,让俺们回来,想吃点啥就吃点啥。”
我的眼前,一阵阵地发黑。
我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在车里局促不安,却又固执善良的男人,和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,联系在一起。
“那天,他回来,可高兴了。”女人一边哭,一边说,“他说,他在济南遇到了贵人,一个好心的小伙子,帮他付了车费。他还说,他把那只‘报喜鸟’送给那个小伙子了,说那个小伙子,一定会有好报的。”
报喜鸟……
我低头,看着手里的这只木头鸟。
原来,它叫这个名字。
“俺家老刘,他这辈子,没啥别的本事,就会这点木工活。”
“他年轻的时候,跟个老木匠学的,后来人家都用机器了,他还是喜欢自己用手,一点一点地刻。”
“他说,手刻出来的东西,有灵气。”
“他刻的这些小玩意儿,从来不卖。他说,这是缘分,遇到了有缘人,就送给人家,给人带个好兆头。”
“这只鸟,用的料,是他最宝贝的一块木头。”
女人站起身,走到墙角的一个木箱子前,打开了箱子。
一股浓郁的,和我闻到的一模一样的香味,从箱子里散发出来。
她从里面,拿出了一小块黑乎乎的木头,递给我。
“你闻闻。”
我接过来,凑到鼻子前。
就是这个味道。
清冽的木香,夹杂着淡淡的药草味。
“这是……什么木头?”
“俺们这叫它‘救命木’,学名叫啥,俺也不知道。”女人说,“是俺们这山里的一种奇树,很稀少。听老辈人说,这木头,能驱邪避凶,还能解百毒。人要是闻久了,能提神醒气,百病不侵。”
“老刘他爹,当年就是靠着一块这样的木头,躲过了一场大瘟疫。”
“这块料,是老刘他爹传给他的,他一直当宝贝供着,谁要都不给。他说,这是要留给俺们孙子的,保他一辈子平平安安。”
“那天,他从济南回来,就把这块木头拿了出来,刻了这只鸟。他说,那个小伙子,印堂发黑,身上有晦气,怕是要有大灾。他要把这块‘救命木’送给他,帮他挡一挡。”
我的手,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印堂发黑……身上有晦气……
他说的是我吗?
是了,那天,我刚经历分手,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,整个人的状态,一定差到了极点。
我以为,他只是一个普通的,淳朴的农民。
没想到,他竟然……
“他刻了一天一夜,眼睛都熬红了。”
“刻好了,他就跟我说,他要去济南,要把这个,亲手交到那个小伙子手上。”
“我说,你都这样了,还折腾啥?人海茫茫的,你去哪找人家?”
“他说,他一定能找到。他说,这是救命的,晚了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俺拗不过他,就让他去了。谁知道……他这一去,就再也没回来……”
女人的话,像一把锤子,一下一下,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那天,他不是丢了钱袋。
他是根本就没带钱!
他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,拖着病重的身体,从曹县,折腾到济南。
他不是去拿结果,他是专门去救我的!
他怕直接给我,我不会要。
所以,他才演了那么一出“丢钱袋”的戏。
他用自己的尊严,去赌一个让我帮他的机会。
然后,再用这个“报恩”的借口,把这只用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,和最珍贵的“救命木”雕刻成的“报喜鸟”,送到我的手上。
他救了我。
他真的救了我。
在我站在窗边,万念俱灰,想要纵身一跃的时候,是这只鸟,是它身上承载的,那位大叔的善良和期盼,把我从悬崖边上,拉了回来。
这,是救了我的心。
而我,却一直都不知道。
我甚至,还在心里,暗暗地可怜他。
我觉得,我用五十块钱,施舍了他,换来了一个廉价的木雕。
我真是……混蛋!
眼泪,再也控制不住,汹涌而出。
我一个大男人,在那个简陋的农家小屋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,感到羞愧。
我为那位素不相识的大叔,那份沉甸甸的,以命相托的善良,感到震撼。
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,点亮了一盏灯,照亮了我前方的路。
他让我知道,这个世界,没有那么糟糕。
人心,也没有那么冷漠。
总有一些人,在你看不到的地方,用他们自己的方式,在拼命地发着光。
那天,我在刘山大叔家,待了很久。
刘大妈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大叔的故事。
说他怎么自学木工,说他怎么乐于助人,说他虽然穷,但活得比谁都硬气。
我从她的讲述里,拼凑出了一个完整,鲜活的刘山。
一个平凡,却又伟大的男人。
临走的时候,我把我身上所有的现金,都拿了出来,塞给了刘大妈。
她说什么都不要。
我跪下了。
我跟她说:“阿姨,这不是钱。这是刘大叔的命,换回来的我的命。您要是不收下,我这辈子,都心难安。”
她最终,还是收下了。
我把那只“报喜鸟”,小心翼翼地,放回了口袋。
这一次,我知道了它的分量。
那不是一块木头。
那是一颗滚烫的,善良的,金子般的心。
离开村子的时候,我又回头看了一眼。
夕阳下,那个小小的村庄,显得那么的安详和温暖。
我知道,我还会再回来的。
回到济南,我没有再住酒店。
我租了一个小房子,开始找工作。
我把过去的一切,都清空了。
包括那段让我痛不欲生的感情。
不是忘记,而是放下。
刘山大叔让我明白,生命里,除了爱情,还有更多更重要,更值得我们去珍惜的东西。
比如,善良。
比如,希望。
比如,每一个,平平淡淡,却又无比珍贵的,今天。
我把那只“报喜鸟”,放在了我床头的柜子上。
每天早上醒来,第一眼就能看到它。
每天晚上睡前,我都会闻一闻它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。
那股味道,像一个守护神,让我觉得无比的安心。
我的生活,渐渐地,走上了正轨。
我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,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。
我开始健身,开始看书,开始努力地,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人。
我不再像以前那样,愤世嫉俗,怨天尤人。
我学会了,用一种更平和,更宽容的心态,去看待这个世界。
因为我知道,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,曾经有一个叫刘山的大叔,他相信我是个好人,他祝福我,会有好报。
我不能,让他失望。
大概半年后的一天,我住的出租屋里,发生了一件事。
那天是周末,我休息。
下午的时候,我觉得有点困,就躺在床上睡了一觉。
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我忽然被一股极其浓烈的味道,给呛醒了。
就是那股“救命木”的味道!
但比平时,要浓烈上百倍!
那种强烈的,带有冲击性的香味,瞬间就钻进了我的鼻子里,让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。
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,发现整个屋子里,都弥漫着这股味道。
而味道的来源,就是床头柜上那只木头鸟!
它好像,在发光。
不,不是发光,是它表面的颜色,变得异常的深沉油亮,仿佛有什么东西,要从木头里渗透出来一样。
我正惊疑不定的时候,忽然听到外面,传来一阵骚动。
有女人的尖叫声,有男人大声的呼喊。
“着火了!着火了!快跑啊!”
我心里一惊,立刻冲到窗边。
只见,我们这栋楼的楼下,不知道是哪一层,正冒出滚滚的浓烟!
火势,蔓延得非常快!
我吓得腿都软了。
来不及多想,我抓起床头柜上的那只木头鸟,塞进口袋,拉开门就往外冲。
楼道里,已经全是烟了。
呛得人睁不开眼睛,喘不过气。
我用袖子捂住口鼻,弯着腰,凭着记忆,没命地往楼下跑。
等我终于冲出楼道,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,我整个人都虚脱了。
我回头看,我们那栋楼,已经被大火和浓烟包围。
消防车尖锐的鸣笛声,由远及近。
我站在人群里,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,心脏还在“怦怦”地狂跳。
如果……
如果不是那只木头鸟,用它那异常浓烈的香味把我呛醒。
我很可能,就会在睡梦中,因为吸入过多的浓烟,而再也醒不过来了。
我下意识地,把手伸进口袋,紧紧地握住了那只鸟。
它的表面,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,温润,光滑。
那股浓烈的香味,也已经散去,变回了平时那种淡淡的,清冽的味道。
可我知道,刚才发生的一切,不是幻觉。
刘山大叔……
是你吗?
是你,又救了我一次吗?
我抬起头,看着被浓烟染黑的天空,眼眶,又一次湿润了。
“好人,一定有好报。”
大叔,您说得对。
您是好人,所以,您的在天之灵,也一定在保佑着我。
大火,最终被扑灭了。
我的出租屋,自然是不能再住了。
所有的东西,都被烧得一干二净。
我真正地,变得一无所有了。
除了,口袋里这只,用什么都换不来的,“报喜鸟”。
我站在废墟前,看着那个我住了半年的地方,心里,却出奇的平静。
身外之物,没了,可以再挣。
只要命还在,就有希望。
而我的命,是刘山大叔,一次又一次,给我的。
从那天起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辞掉了济南的工作,回到了高唐。
我用身上仅有的一点积蓄,加上火灾的保险赔偿,在高唐的乡下,租了一个小院子。
我开始学习木雕。
我买了很多关于木工的书,买了一套最基础的工具。
我每天,就对着那只“报喜鸟”,一遍一遍地看,一遍一遍地模仿。
我没有任何基础,一开始,刻出来的东西,奇形怪状,惨不忍睹。
我的手,也经常被刻刀划得伤痕累累。
但我没有放弃。
因为每当我拿起刻刀,闻到木头的香味,我就会想起刘山大叔。
想起他那双布满老茧,却能创造出生命的手。
我想,把他的这门手艺,传承下去。
我想,把他的那份善良,也传承下去。
我刻的,不仅仅是木头。
更是一种精神,一种信念。
我不知道,我能不能成为像刘山大叔那样的人。
但我会,用我的一生,去努力。
现在,我的小院里,已经摆满了我雕刻的各种小动物。
有鸟,有鱼,有兔子,有猫。
它们都不够精致,甚至有些笨拙。
但每一件,都是我用心,用情,刻出来的。
有时候,会有城里来乡下玩的人,路过我的小院,看到这些木雕,很喜欢,就问我卖不卖。
我总是笑着摇头。
我说,不卖。
但如果你真的喜欢,我可以送你一个。
因为,这是缘分。
就像当初,我和刘山大叔的相遇一样。
我希望,我送出的这些小东西,也能像那只“报喜鸟”一样,给那些拿到它们的人,带去一点点的温暖,和好运。
我把刘大妈,也接到了我身边。
我跟她说,您就是我亲妈。
以后,我给您养老。
她总是笑着,骂我傻。
但眼里的泪花,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现在,每天,我都会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,安安静静地,刻我的木雕。
刘大妈就在旁边,择着菜,跟我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。
阳光,透过树叶的缝隙,洒在我们身上,暖洋洋的。
我时常会拿出那只“报喜鸟”,放在手心里。
它身上的纹理,已经被我的手,摩挲得更加光滑,更加温润了。
那股清冽的香味,也仿佛,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。
我常常在想,到底什么是“救了我一命”?
是那次在窗边的悬崖勒马?
还是那场大火里的死里逃生?
都是,也都不是。
刘山大叔,他真正救我的,是那颗,曾经在冰冷的城市里,变得麻木,绝望,和自私的心。
他用他的生命告诉我,善良,是这个世界上,最强大的力量。
它可以跨越生死,可以抵挡灾祸,可以,让一个绝望的人,重新看到光。
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。
但我知道,只要我手里还握着这只鸟,只要我心里还记着那个人。
我就永远,不会再迷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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