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8年我考上军校,邻家姐姐哭着送我,说等我回来,我却战死沙场

发布时间:2025-11-15 10:54  浏览量:1

78年的夏天,北京的胡同热得像个巨大的煤球炉子。

知了在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,仿佛要把一整个夏天的委屈都喊出来。

我叫李卫东,那年十八,刚参加完恢复后的第二届高考。

成绩还没下来,人已经先蔫了。

我妈每天在院子里唉声叹气,看我的眼神,活像看一个没出息的累赘。

“卫东啊,你说你,要是考不上可怎么办?”

她一边拿蒲扇给我扇风,一边念叨,扇出来的风都带着一股焦躁味儿。

我把头埋在臂弯里,假装睡着了。

耳朵里却全是她的话,还有邻居王婶的大嗓门。

“我说卫东他妈,你也别逼孩子了,这上大学的名额才几个?咱们这片儿,能考上的都是祖坟冒青烟了。”

我妈的蒲扇停了。

我知道,她又被说得心里不是滋味了。

我们家和林晓月家,就隔着一堵墙。

墙上有一道裂缝,是我小时候掏麻雀掏出来的,后来就成了我和晓月姐传纸条的秘密通道。

晓月姐比我大两岁,在棉纺厂上班,三班倒。

她长得好看,眼睛像含着水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

胡同里的小伙子,没一个不偷看她的。

但她对我最好。

我放学回家,她要是刚下班,总会从布兜里掏出点东西给我。

有时候是几块水果糖,有时候是一个被压得有点变形的苹果。

“卫东,快拿着,学习费脑子,多补补。”

她的手很巧,我的衣服破了,都是她帮我补。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绣的,我妈都自愧不如。

那天下午,我正被我妈念叨得头昏脑胀,墙那边的裂缝里,塞进来一张小纸条。

我赶紧跑过去抽出来。

是晓月姐的字,娟秀,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。

“别听你妈的,你肯定能考上。”

就这么一句话,比我妈扇半天的风都管用。

心里的那股燥热,一下子就退了不少。

我把纸条攥在手心,感觉那几个字都带着温度。

邮递员是骑着一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来的。

车铃铛“叮铃铃”一响,整个胡同都伸长了脖子。

那年头,邮递员就是报喜鸟。

他扯着嗓子喊:“李卫东!李卫东的录取通知书!”
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下,一片空白。

我妈第一个冲了出去,手都在抖,差点把邮递员的胳膊给拽折了。

“是……是卫东的?”

“没错,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!好家伙,当兵上大学,这孩子有出息!”

那封红色的、烫着金字的通知书递到我手上时,我还是懵的。

薄薄的一张纸,感觉有千斤重。

我考上了。

我真的考上了。

我妈哭了,抱着我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。

我爸,那个平时闷得像个葫芦的男人,那天破天荒地从柜子里摸出一瓶藏了好久的西凤酒,给自己倒了一满杯,一口气喝干,呛得满脸通红。

他说:“好,好,我儿子是军官了。”

整个胡同都沸腾了。

王婶第一个跑过来,拉着我的手,那叫一个亲热:“哎呦喂,卫东,我就说你行!以后当了大官,可别忘了王婶啊!”

我咧着嘴傻笑,感觉自己轻飘飘的,踩在云彩上。

人声鼎沸里,我下意识地看向隔壁。

晓月姐正站在她家门口,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,倚着门框,静静地看着我。

她也在笑,可我总觉得,她眼睛里有别的东西。

那天晚上,我家摆了酒席。

我爸把他珍藏的“大团结”都拿了出来,买了烧鸡,买了猪头肉,胡同里的邻居都来了。

我成了绝对的主角,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。

我不太会喝酒,几杯下肚,头重脚轻,看人都是双影。

我晃晃悠悠地溜出来,想透口气。

月光洒在胡同里,给青砖地镀上一层银霜。

晓月姐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,好像一直在等我。

“晓月姐。”我喊了一声,带着酒气。

她走过来,身上有股好闻的肥皂味。

“喝多了?”她的声音很轻。

“没……没有,高兴。”我傻笑着说。

她没说话,只是看着我。月光下,她的眼睛亮得惊人。

“卫vei东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有点哑,“你要走了。”

不是问句,是陈述句。

我心头一跳,酒醒了大半。

“嗯,去长沙,上军校。”

“那……远吗?”

“挺远的,坐火车得一天一夜吧。”

沉默。

胡同里静得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。

“你会给我写信吗?”她问,声音更低了。

“写!肯定写!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!”我拍着胸脯保证。

她笑了,还是那种浅浅的笑,但眼圈红了。

“卫东,你以后是国家的人了,是大军官了。”

“是要保家卫国的。”

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,别像在家里一样,丢三落四的。”

她絮絮叨叨地说着,像我妈一样,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烦。

我只是看着她,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,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酵,酸酸的,胀胀的。

“晓月姐,”我打断她,“你……”

我想问,你会等我吗?

可话到嘴边,又觉得太唐突了。我算什么?一个还没长大的毛头小子。

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。

她吸了吸鼻子,抬起头,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水光。

“我等你回来。”

她说。

“等你当了大英雄,风风光光地回来。”

那一刻,我感觉整个世界的声响都消失了。

只剩下她这句话,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心上。

我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“嗯!”

走的那天,是个阴天。

火车站里人山人海,空气里混杂着汗味、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。

我爸扛着我的行李,我妈拉着我的手,一遍遍地嘱咐。

“到了学校要听领导的话,不要跟同学闹矛盾,钱要省着点花……”

我耳朵里嗡嗡响,眼睛却在人群里拼命寻找。

她在哪里?

她明明说会来送我的。

火车要开了,汽笛拉出长长的一声悲鸣。

我爸把我往车厢里推。

“快上去!来不及了!”

我一只脚踏上车厢的台阶,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。

就在那一瞬间,我看到了她。

她跑得气喘吁吁,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了,贴在脸上。

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。

“卫东!”她喊。

我跳下火车,朝她跑过去。

“晓月姐!”

她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。

“路上吃,刚煮好的,还热乎。”

我打开手绢,是几个煮鸡蛋,还有一小包花生米。

“还有这个,”她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,“到了学校,给家里……也给我写信。”

火车又一次鸣笛,催促着离别。

我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,看着她。

“我走了,晓月姐。”

“嗯。”

她点了点头,眼泪终于忍不住,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

她没哭出声,就是咬着嘴唇,无声地流泪。

那样子,看得我心都碎了。

我多想抱抱她,可是在那个年代,在那么多人面前,我不敢。

我只能一遍遍地说:“别哭,我很快就回来了。”

“我放假就回来看你。”

“你等我。”

她拼命点头。

我被我爸和我妈架着,重新推上了火车。

车窗外,她的身影越来越小,越来越模糊。

我趴在窗户上,一直看着,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小的蓝点。

火车开动了,我怀里的鸡蛋还带着她的体温。

我剥开一个,咬了一口。

咸的。

不知道是她煮的时候盐放多了,还是混进了我的眼泪。

那一年,我十八岁,以为离别只是为了更好的重逢。

我不知道,那是我这辈子,最后一次见她。

军校的生活,比我想象中苦一百倍。

天不亮就起床,跑五公里。

被子要叠成豆腐块,有一点褶子就要重来。

吃饭要拉歌,声音不洪亮不准吃。

训练场上,教官的吼声比打雷还响。

“李卫东!你那是正步吗?那是逛公园!”

“胳膊抬高!腿踢出去!没吃饭吗!”

每天晚上熄灯号一响,我躺在床上,感觉骨头架子都散了。

但我没叫过一声苦。

因为我知道,这是我选的路。

也是晓月姐期望我走的路。

每个星期最盼望的,就是收发室的老大爷喊我的名字。

晓月姐的信,总是比我妈的信来得更勤。

她的信写得很长,用的就是我送她的那个笔记本。

她会告诉我,胡同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。

王婶家的猫生了一窝小崽子。

李大爷的棋摊又赢了隔壁胡同的张大爷。

她厂里新发了的确良的布票,她给自己做了件新衣裳,问我好不好看。

信里总会夹着一些东西。

有时候是几张她自己画的画,画的是我们胡同的院子,那棵老槐树。

有时候是一片被压平了的枫叶。

她说,北京的秋天到了,香山的枫叶红了,等我回来,我们一起去看。

我的回信总是很短。

学校里纪律严,信件都要被检查。

我不能写太多私人的东西。

只能告诉她,我一切都好,训练很忙,让她放心。

告诉她,我很想她。

这三个字,我每次都写得格外用力,好像要把所有的思念都嵌进纸里。

日子就在训练和信件的往来中,一天天过去。

我从一个瘦弱的文弱书生,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、肌肉结实的军人。

我的枪法越来越准,格斗技巧也越来越好。

在学校的比武中,我拿了好几次第一。

照片寄回家,我妈在信里说,晓月姐拿着我的照片看了好半天,说我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。

我看着信,在训练场上傻笑,被教官罚跑了十圈。

79年初,南边的风声越来越紧。

学校里的气氛也变了。

训练加倍,实弹演习越来越多。

我们这些学员兵,也开始学习一些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。

比如战术,比如地图判读,比如如何在丛林里生存。

我们都知道,可能要打仗了。

但没人害怕。

我们是军人,保家卫国,就是天职。

更何况,我们都年轻,热血上头,觉得战争是件很酷的事。

是建功立业,是成为英雄。

我甚至在给晓月姐的信里,都带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。

“晓月姐,我们可能要去南边了。”

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当一个英雄回来见你。”

“到时候,我就能戴着军功章,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了。”

现在想来,那时候的我,真是个傻子。

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,把战争当成儿戏的傻子。

晓月姐的回信很快就来了。

信纸上好像有泪痕,字迹都有些晕开。

“卫东,我不要你当什么英雄,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。”

“打仗不是好玩的,会死人的。”

“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,一定要回来。”

“我等你。”

还是那三个字,“我等你”。

可这一次,我看着这三个字,心里却沉甸甸的。

出发的命令,是半夜下来的。

紧急集合号响彻整个校园。

我们从床上跳起来,用最快的速度穿衣、打背包。

操场上,一排排的军车已经发动,车灯刺破了黑夜。

政委做了简短的动员讲话。

“同志们,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!”

“党和人民在看着我们!”

“我们誓死保卫祖国南疆!”

我们吼着口号,登上了闷罐车。

没有欢送的群众,没有飞扬的彩旗。

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。

火车一路向南。

车厢里很闷,很挤,但没人抱怨。

有的同学在擦枪,有的在写家书。

我也想写,可我拿起笔,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。

我能写什么呢?

告诉晓月姐,我要上战场了?让她为我担惊受怕?

告诉她,我可能会死?

我不敢。

最后,我只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:

“晓月姐,等我回来。”

然后把笔记本和那支英雄钢笔,小心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。

到了南疆,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热。

那种湿热,像一张巨大的网,把你从里到外都包裹住,让你喘不过气。

原始丛林,遮天蔽日。

毒蛇,蚂蟥,无处不在。

我们这些北方的旱鸭子,没几天就个个水土不服,身上起了大片的红疹子。

但战争不会给你适应的时间。

我们被补充进了一线部队。

我被分到了尖刀连。

连长是个四川人,三十多岁,满脸胡茬,眼睛像鹰一样锐利。

他看了看我的档案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
“军校来的高材生?好样的。但在战场上,书本知识没用,能活下来的,才是真本事。”

第一次上战场,是在一个雨夜。

我们要去拔掉敌人的一个前沿哨所。

雨下得很大,冲刷着丛林里的一切。

我们穿着雨衣,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。

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,像打鼓一样。

枪就抱在怀里,冰冷,沉重。

连长打了个手势,我们匍匐前进。

不远处,就是敌人的哨所,只有一个微弱的灯火。
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和泥土混合的腥味。

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。

我旁边的老兵,叫老猫,他看出了我的紧张。

他凑过来,低声说:“小子,别怕。一会儿跟着我,我让你打哪,你就打哪。记住,别抬头,子弹不长眼。”

战斗打响得很突然。

几声沉闷的枪响,敌人的哨兵倒下了。

我们像猎豹一样冲了出去。

枪声,喊杀声,爆炸声,瞬间响成一片。

我脑子是蒙的,只记得老猫的话。

我跟在他身后,他开一枪,我也开一枪。

子弹“嗖嗖”地从头顶飞过,打在树干上,迸出火星。

我看到一个人影在我面前晃动,我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。

那个人影晃了晃,倒下了。

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打中他。

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脸。

战斗结束得很快。

我们成功占领了哨所。

清点战场的时候,我吐了。

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。

不是因为血腥。

而是因为恐惧。

那种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惧,像一只冰冷的手,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。

老猫递给我一个水壶。

“喝口水,第一次都这样,习惯就好了。”

习惯?

这种事情,怎么可能习惯?
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夜的噩梦。

梦里,全是枪声,全是倒下的人影。

我还梦到了晓月姐。

她站在胡同口,穿着那件蓝色的衬衫,不停地对我招手。

“卫东,回来。”

“卫东,回家了。”

我拼命地想向她跑过去,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,怎么也动不了。

战争的日子,没有白天黑夜。

只有任务,任务,还是任务。

我们不停地转移,不停地战斗。

有时候是丛林里的遭遇战,有时候是攻坚战。

身边的战友,今天还在一起抽烟聊天,明天就可能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。

我渐渐麻木了。

我学会了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挖好散兵坑。

我学会了听声辨别炮弹的落点。

我学会了面无表情地从战友的尸体旁走过。

我不再是那个军校里的天之骄子李卫东。

我只是一个代号,一个士兵,一个活着的杀人机器。

只有在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的时候,我才会从贴身的口袋里,摸出那个笔记本。

借着微弱的月光,摩挲着封面上那几个字。

“晓月姐,等我回来。”

我不敢打开看。

我怕看到她娟秀的字迹,会让我变得软弱。

我怕想起北京的胡同,想起那棵老槐树,想起她的笑脸。

那些美好的东西,离我太遥远了。

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。

在这里,只有泥土,鲜血,和死亡。

有一次,我们被包围了。

在一个无名高地上,我们被敌人围了整整三天三夜。

弹尽粮绝。

我们靠吃野草,喝雨水,撑着。

敌人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。

我们打退了一次又一次。

阵地前,堆满了敌人的尸体,也倒着我们自己的兄弟。

连长的胳膊被炸断了,他用牙咬着绷带,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,继续指挥战斗。

老猫为了掩护我,被机枪打中了胸口。

他倒在我怀里,血不停地从嘴里涌出来。

他拉着我的手,眼睛看着我。

“小子……活……活下去……”

“替我……回家……看看我妈……”

他的手,慢慢地垂了下去。

我抱着他,眼泪再也忍不住,和着雨水,一起流了下来。

我发疯一样地冲出战壕,端着枪,向敌人扫射。

“啊——!”

我只想杀光他们,为老猫报仇,为所有死去的兄弟报仇。

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腿。

我扑倒在地。

剧烈的疼痛让我清醒了过来。

我看到几个敌人端着枪,朝我冲了过来。

我完了。

我闭上了眼睛。

脑海里闪过的,是晓月姐的脸。

她站在火车站,哭着对我说:“我等你回来。”

对不起,晓月D月姐。

我回不去了。

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响起。

是连长,他用那只完好的手,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。

“为了新中国!前进!”

轰——

巨大的爆炸声,吞噬了一切。

那场战斗,我们连,最后活下来的,不到十个人。

我因为腿伤,被送到了后方的野战医院。

躺在病床上,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。

一闭上眼,就是老猫倒在我怀里的样子,就是连长拉响手榴ডেন的画面。

我开始给晓月姐写信。

也是最后一封信。

我没有说战争的残酷,没有说战友的牺牲。

我只是告诉她,我受了点轻伤,很快就能好。

我告诉她,我很想她,想我们胡同里的那棵老槐树,想我妈做的炸酱面。

我骗她说,战争快要结束了,我很快就能回去了。

“晓月姐,等我回去,我就娶你。”

这句话,我写了又划掉,划掉了又写上。

最后,我还是把它留在了信纸上。

这是我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。

现在,我觉得我再不说,可能就没机会了。

信寄出去没多久,我的腿伤还没好利索,又接到了新的任务。

一场关键的战役要打响了。

所有能动的人,都要上前线。

我没有犹豫。

我不能让老猫和连长白白牺牲。

我要为他们报仇。

临走前,我把那个笔记本和钢笔,连同我所有的津贴,都交给了医院的一个小护士。

我告诉她,如果我回不来,请她帮我把这些东西,寄到北京的一个地址。

小护士红着眼圈,点了点头。

“你一定会回来的。”她说。
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
这一次,我没有那么强的信心了。

那场战役,是我参加的最后一场战役。

我们奉命穿插到敌人后方,捣毁他们的一个炮兵阵地。

任务很艰巨,九死一生。

我们昼伏夜出,在陌生的丛林里穿行了好几天。

终于摸到了敌人的炮兵阵地。

战斗在凌晨打响。

我们像一把尖刀,狠狠地插进了敌人的心脏。

炮弹的爆炸声,震耳欲聋。

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

我端着枪,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,不停地射击,不停地冲锋。

我不知道自己打倒了多少敌人。

我只知道,前进,前进,再前进。

敌人的炮兵阵地被我们摧毁了。

但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。

我们被敌人的增援部队包围了。

子弹像雨点一样泼过来。

我感觉胸口一热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。

我低头看了看。

一个血洞,正在我胸前绽开,像一朵妖艳的花。

力气,像潮水一样从我身体里退去。

我倒了下去。

天旋地转。

我感觉很冷。

南国的丛林,明明那么湿热,我却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。

我挣扎着,从贴身的口袋里,摸出了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照片。

照片上,是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姑娘,在胡同口,对我笑着。

晓月姐……

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。

“卫东,回来。”

“卫东,回家了。”

我努力地想张开嘴,回应她。

可是,我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我的视线,开始变得模糊。

炮火声,喊杀声,都离我远去了。

世界,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寂静。

我死了。

在1979年的春天。

在离家几千公里外的南国丛林里。

我成了一座无名的丰碑。

我的意识,好像并没有完全消散。

我变成了一缕幽魂,或者说,一团没有实体的意识。

我飘在空中,看着我的战友们,打扫着战场。

他们找到了我的尸体。

他们从我紧握的手中,拿走了那张照片。

一个年轻的士兵,看着照片上的晓月姐,哭了。

“他还这么年轻……”

我跟着他们,回到了营地。

我看到我的名字,被写在了一份阵亡名单上。

李卫东,男,18岁,北京人,中共党员,XX部队学员,于XX战役中,英勇牺牲。

一等功。

烈士。

多么光荣的称号。

可我,只想活过来。

我跟着那份阵亡通知书,一路向北。

我飘过了山川,飘过了河流。

我又闻到了北京那种特有的,混杂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。

我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胡同。

那棵老槐树,已经抽出了新芽。

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,在树下追逐打闹。

一切,都和我走的时候,一模一样。

又好像,什么都变了。

一个穿着军装的干部,和一个街道办的大妈,走进了我们家的院子。

我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。

看到他们,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
“同志,你们是……”

那个干部从公文包里,拿出了一个信封。

信封上,盖着一个红色的戳。

我妈的脸,瞬间变得惨白。

她手里的衣服,掉进了盆里,溅起一片水花。

“卫东……我的卫东他……”

她没能说下去,身子一软,就倒了下去。

我爸从屋里冲出来,抱住我妈。

他看着那个干部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那个干部,低着头,沉痛地说:“李师傅,大妈,请节哀。李卫东同志,是我们的英雄。”

英雄。

我爸,这个一辈子没流过几滴泪的男人,像一头受伤的野兽,发出了压抑的,痛苦的嘶吼。

整个院子,都被一种绝望的悲伤笼罩着。

我飘在空中,看着这一切,心如刀割。

可我,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。

我只是一个旁观者。

一个看着自己家庭破碎的,无能为力的鬼魂。

晓月姐是怎么知道的,我不知道。

我看到她的时候,她正从棉纺厂下班回来。

她看到我们家门口围满了人。

她看到王婶她们,一个个都在抹眼泪。

她的脚步,停住了。

她脸上的血色,一点点地退去。

她没有走过来问。

她好像,什么都明白了。

她转身,默默地回了自己家。

关上了门。

我穿过那堵墙,跟了进去。

她靠在门上,身体慢慢地滑落,蹲在了地上。

她把脸埋在膝盖里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。

没有哭声。

只有一种,比哭声更让人心碎的,死一样的寂静。

过了很久,很久。

她才抬起头。

满脸都是泪水。

她从抽屉里,拿出了我写给她的所有信。

一封一封地看。

看着看着,她就笑了。

笑着笑着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
几天后,那个野战医院的小护士,把我托付的那个包裹,寄到了。

晓月姐收到了。

她打开包裹,看到了那个笔记本,那支钢笔,还有我所有的津贴。

她翻开笔记本。

第一页,是我写的。

“晓月姐,等我回来。”

后面,全是空白。

她把那个笔记本,紧紧地抱在怀里,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。

然后,她终于,放声大哭。

哭得撕心裂肺。

哭得肝肠寸断。

我飘在她身边,多想,多想伸出手,为她擦去眼泪。

可是,我的手,只能一次又一次地,从她的脸上穿过。

我成了一个时间的囚徒。

被困在了这条小小的胡同里。

我看着我爸妈,一夜之间,白了头。

我妈不再念叨了,她只是整天整天地坐在院子里,看着大门口发呆。

好像,我下一秒就会从外面跑进来,喊她一声“妈”。

我爸变得更沉默了,他开始酗酒,喝醉了,就抱着我的照片哭。

我看着晓月姐,把我的津贴,一分不少地给了我爸妈。

她对我妈说:“妈,以后,我就是你闺女。”

从那天起,她真的像一个女儿一样,照顾着我爸妈。

她下了班,就来我们家,洗衣,做饭,收拾屋子。

她陪我妈说话,给我爸捶背。

我们家那点微弱的生气,都是她带来的。

胡同里有人说闲话。

说晓月姐傻,为一个死人,搭上自己一辈子。

王婶劝她:“晓月啊,你还年轻,路还长着呢。卫东……他已经走了。你该为自己想想了。”

晓月姐只是笑笑,不说话。

她把对我的所有思念,都变成了对我父母的孝顺。

我知道,她在用这种方式,继续着她的等待。

等一个,永远不会回来的人。

时间,是最残忍,也是最仁慈的东西。

它能冲刷一切。

几年后,我爸妈的身体,渐渐好了起来。

他们接受了儿子已经牺牲的事实。

他们把晓月姐,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。

他们开始为晓月姐的婚事着急。

他们托了很多人,给晓月姐介绍对象。

晓月姐都拒绝了。

直到,一个叫陈建国的男人出现。

他是厂里的一个技术员,戴着眼镜,斯斯文文的。

人很老实,也很执着。

他每天都在厂门口等晓月姐下班。

风雨无阻。

他不像胡同里那些小伙子,会说花言巧语。

他只会默默地,帮晓月姐推着自行车,送她回家。

然后在胡同口,看着她走进院子,才转身离开。

所有人都劝晓月姐。

我爸妈也劝她。

“晓月,建国是个好孩子,你不能再等了。”

那天晚上,晓月姐一个人,在房间里坐了很久。

她又拿出了那个笔记本。

她翻到第一页,看着我写的那行字,看了很久很久。

最后,她在那行字的下面,写了一句话。

“卫东,对不起,我等不起了。”

她的眼泪,滴在纸上,晕开了墨迹。

也烫伤了我这个孤魂。

我没有感到愤怒,也没有感到背叛。

我只有心疼。

无尽的心疼。

傻姑娘,你早就该这样了。

是我,耽误了你。

晓月姐和陈建国结婚了。

婚礼很简单,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,摆了几桌酒席。

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新衣服,脸上化了淡妆。

很漂亮。

只是,她笑得有些勉强。

敬酒的时候,她和陈建国,一起来到我的遗像前。

她给我倒了一杯酒。

“卫东,我结婚了。”

“这是建国,他对我很好。”

“你……在那边,好好的。”

陈建国也对着我的遗像,鞠了一躬。

“兄弟,你放心,我会一辈子对晓月好的。”

我看着他们,心里五味杂陈。

我应该祝福她。

可我,真的做不到。

婚后,晓月姐和陈建国就住在我隔壁。

陈建国确实是个好男人。

他对晓月姐很好,对我爸妈,也像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。

家里的重活累活,他全包了。

我爸妈生病,他跑前跑后地照顾。

胡同里的人都说,晓月姐有福气,我爸妈也有福气。

我也觉得,晓月姐应该幸福。

可我总觉得,她不快乐。

她常常一个人发呆。

有时候,是看着墙上的那道裂缝。

有时候,是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。

我知道,她在想我。

一年后,晓月姐生了个儿子。

孩子长得很像陈建国,虎头虎脑的。

我爸妈高兴坏了,抱着孩子,怎么也看不够。

晓月姐看着孩子的眼神,也变得温柔起来。

那种温柔里,多了一种叫母性的东西。

我看着她抱着孩子,在院子里晒太阳,给孩子唱着我小时候听过的歌谣。

我忽然觉得,这样也挺好。

我给不了她的,陈建国都给了她。

一个完整的家,一个可爱的孩子,一个安稳的未来。

我的存在,应该被慢慢淡忘。

变成她记忆深处,一个已经模糊的影子。

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。

胡同在变,北京在变,整个中国都在变。

高楼大厦,拔地而起。

二八大杠自行车,被小汽车取代了。

的确良衬衫,变成了各种时髦的服装。

我爸妈,相继去世了。

走的时候,都很安详。

是晓月姐和陈建国,为他们送的终。

他们,也成了胡同里的老人。

他们的儿子,也考上了大学,去了很远的城市。

陈建国退休了,每天就喜欢提着鸟笼,去公园里跟老头们下棋。

晓月姐也退休了。

她的头发,白了。

眼角的皱纹,深了。

她不再是那个眼睛里含着水的姑娘了。

她成了一个慈祥的,普通的老太太。

有一年清明节。

她没有去给我爸妈扫墓。

她让陈建国自己去了。

她一个人,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。

来到了南疆。

来到了我牺牲的那个烈士陵园。

陵园里,种满了松柏。

一排排的墓碑,安静地矗立着。

她找到了我的墓碑。

照片,已经很模糊了。

但还能看出,那是一个年轻的,带着傻气的笑脸。

李卫东之墓。

她伸出手,颤巍巍地,抚摸着我的名字。

就像当年,她抚摸着我的脸颊一样。

她没有哭。

她只是坐在我的墓碑前,絮絮叨叨地,说了很多话。

她说,胡同要拆迁了,那棵老槐树,可能也保不住了。

她说,她的儿子很出息,在上海买了房,要接他们去住。

她说,陈建国对她很好,一辈子没跟她红过脸。

她说,她这辈子,过得挺好的。

“卫东,”她最后说,“我来看你了。”

“我从来,没有忘记你。”

“下辈子,你别当英雄了,好不好?”

“你就当个普通人,平平安安地,陪在我身边。”

阳光透过松柏的缝隙,洒在她的白发上。

我飘在她的身边,看着她苍老的容颜。

我多想告诉她。

晓月姐,如果有下辈子。

我一定,哪儿也不去。

我就守在那个胡同里。

守着你,一辈子。

她走了。

把一束从北京带来的,开得正盛的野菊花,留在了我的墓前。

我的魂魄,也终于得到了解脱。

我没有再回到那个胡同。

我留在了这里,陪着我的战友们。

陪着这满山的青松翠柏。

我看着陵园里,人来人往。

有白发苍苍的老人,有朝气蓬勃的年轻人,有戴着红领巾的孩子。

他们不认识我们。

但他们,生活在我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里。

这就够了。

我的故事,结束了。

但千千万万个“李卫东”的故事,还在继续。

如果你在哪座城市的烈士陵园里,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的墓碑。

请你,为他献上一束花。

然后告诉他。

这盛世,如你所愿。